批评家德怀特·加纳曾经说:“当英国失去克莱夫·詹姆斯,就好像一架载有五六名最优秀作家的飞机坠毁了。”年11月24日,克莱夫·詹姆斯(CliveJames)逝世于英国剑桥。
一周之前,naive理想国开始为大家呈现《文化失忆》特展(.11.17-12.31)。展览回顾了克莱夫·詹姆斯的生平,对他曾经制作的电视节目、出版的书籍进行了展示和介绍,并对《文化失忆》这本书展开了详细的探讨。其中,现场制作的装置“倾听一场盛大对话:跨越时空的人文主义沙龙”,呈现了克莱夫·詹姆斯在《文化失忆》中评论的大部分人物,阿赫玛托娃、加缪、香奈儿、卓别林、卡夫卡、茨维格······“在这本书中,我们可以听见一场盛大对话的边角,我们可以想象说话者全都聚在一个大房间里”。我们还邀请了梁文道、陈以侃、张定浩、冯洁音、但汉松、btr一起共读詹姆斯,制作了共读视频。
“克莱夫对于知识分子、政治家、文化名人有一个评价的尺度,那就是面对权力和恐怖时表现的勇敢、独立和良知。他深知我们时代的健忘并不是因为大脑记忆能力的退化,而是因为文化的话语权从来都是在隐而不显地将一些东西秘密排除到我们的记忆之外。”南京大学外文系但汉松老师为《文化失忆》录制阅读心得时说道。
下面是naive理想国《文化失忆》特展的开幕沙龙,刘苏里、陈以侃、btr三位的对谈精选,以纪念克莱夫·詹姆斯。
左起:btr、刘苏里、陈以侃刘苏里
万圣书园创始人。
陈以侃
作家,译者,文化评论人,著有文学评论集《在别人的句子里》,译有《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毛姆短篇小说全集》《致愤青》《撒丁岛》等。
btr
作家,译者,艺术评论人,著有《上海:城市生活笔记》《迷走·神经》《迷你》《意思意思》等,译有保罗·奥斯特《冬日笔记》、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樱桃的滋味》等。
叶莺(naive理想国主理人):各位来到店内和正在线上观看直播的朋友们,大家晚上好,我是naive理想国的主理人叶莺,欢迎大家来到“成为记忆者”naive理想国《文化失忆》特展的开幕沙龙。这个小展览是naive第一次根据理想国出版的书来做的店内小展览,对我们来说是很新的尝试。naive理想国作为理想国的第一家线下实体店,希望以更多的维度和更深的层次来呈现书籍的内容,尝试更多立体出版的可能。非常感谢理想国外文馆的主编雷韵老师,她也是《文化失忆》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她在整个备展的过程中一直帮我们提供各种资料,给我们很多的支持和帮助。也很感谢整个备展过程中一起帮助这个展览呈现出来的各位同事们。今天晚上这个开幕展览沙龙非常荣幸请到三位嘉宾老师,一起来聊一聊《文化失忆》这本书。他们是万圣书园创始人刘苏里老师;作家、文学评论人陈以侃老师;作家、当代艺术评论人btr老师,有请三位老师上台,下面我们的活动正式开始。naive理想国《文化失忆》特展装置:“倾听一场盛大对话:跨越时空的人文主义沙龙”陈以侃:今天这个活动对我来说也挺有意思的,因为我很喜欢克莱夫·詹姆斯,也很喜欢万圣书园,读克莱夫·詹姆斯的《文化失忆》跟进万圣书园有种相似的感觉,它们包含的学问都太多了,以至于使人自惭形秽:我怎么才能接近、才能消化这么多的知识?但是我每次读克莱夫·詹姆斯,又隐隐受到一种鼓励,就像我每次走出万圣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应该再读一些东西、写一点东西。我今天在过来的路上想,这其中的契合点是什么?可能是因为它们的学问中都包含了自身的个性。当克莱夫·詹姆斯在聊自己喜欢的作家的时候,你总是能从中读到克莱夫·詹姆斯这个人,而我在去万圣书园的时候发现,从他们的选书和摆放方式,能看出经手的人是读过那些书的。每次在万圣书园看到一本喜欢的书,会发现这个书架就是我需要读的那些书。所以我想,这些学问当中包含的这个人本身是能激励你的,并非他的学问在体量上给你的压迫感,而是它们所体现出的那个人的个性,能给读者巨大的激励。我们今天就来聊聊这些学问和克莱夫·詹姆斯这个人,以及《文化失忆》这本书。01
我想用一个打火机把泰晤士河点燃陈以侃:我以前一直说,听你喜欢的人夸你喜欢的人是非常享受的事,就像你周末看球,你喜欢的球星踢了一场好球,第二天所有关于它的报道都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文学,给你最多的享受。我今天的身份是克莱夫·詹姆斯的粉丝,迫不及待想听我喜欢的两位老师夸我喜欢的作家。但我们还是从他的生平开始。克莱夫·詹姆斯(CliveJames,-)克莱夫·詹姆斯是澳大利亚人,他是个战争孤儿,他的父亲参加“二战”,结果当了日本人的战俘。战争结束时,他爸爸本来要回澳大利亚团聚。詹姆斯说,美国人战争打赢了耍帅,说你们不要坐船回去了,我派飞机送你们回去,让你们早日和家人团聚。结果那个飞机坠毁了。克莱夫·詹姆斯当时只有六岁,他人生的开始是这样一个非常接近于荒诞的悲剧,他母亲接到他父亲要归来但是飞机却坠毁的消息。他父亲的坟墓在香港,他一直到很多年之后去香港,见到自己父亲的墓碑,写了一首诗,里面有两句话说:Ihavenotimetolose,evenlesstokill.(我没有丢失时间的余地了,更没有时间去消磨。)英文说killtime就是消磨时间,很多人都在想办法消耗自己的生命,找一些有的没的去干,但克莱夫·詹姆斯有个英年早逝的父亲,这点对他的人生影响很大。用一句俗套的话说,他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父亲没有活过的生命,所以他非常拼命地吸收各种各样的东西,对文艺创造的任何形式都非常感兴趣。詹姆斯在澳大利亚读完大学之后就去了剑桥。到英国之后他开始写书评,书评写到一定阶段,当时正值英国的电视兴起,他就在《观察家报》上开设了一个电视专栏,这个专栏是饱含个人趣味的评论,风格辛辣幽默,它突然就像创造了一种新的文体一样,对英国当时的专栏写作甚至整个文艺评论都产生了很大影响。之后他开始不断出现在BBC和商业电视台上,主持了很多电视节目,成了英国家喻户晓的名人。但他对所有文艺创作形式都非常关心,在媒体人的身份之外,他还写小说,写诗歌,《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主编彼得·斯托瑟德就曾说他是“一位大大被低估的诗人”;他写了五卷回忆录(名叫《不可靠回忆录》),那又是英文回忆录这个体裁中的当代经典;他还给一个很有名的民谣歌手PeteAtkin写了很多歌词——就是这样一个到处跨界的才子。詹姆斯是英国著名的电视评论员和主持人,从七十年代开始主持一系列电视节目
包括BBC《观点》《二十世纪名人》《书房访谈》等,成为英国家喻户晓的人物
我们知道克莱夫·詹姆斯掌握了七门语言,他对于学习语言有着无可抵挡的热情。他想要了解但丁究竟是什么样的,就去学了意大利语。他的创作力更旺盛,晚年在绝症期间完成了《神曲》的翻译。英国有一个剧作家叫汤姆·斯托帕德(TomStoppard),他说克莱夫·詹姆斯翻译《神曲》,简直有些让人失望。为什么?他说詹姆斯应该学中文才配得上他的博学,他翻译《神曲》好像都不算什么了——这是詹姆斯在英国文艺圈里的名望。但詹姆斯作为评论家,最醒目的特点可能是他的语言。他说我写评论,每句话都当诗歌去写,都用尽全力。他出版的第一本评论集,反馈不太好,大家觉得他太卖弄,觉得他每句话都太使劲:太像一个entertainer,太想让大家开心了。但是詹姆斯说:“我刚到英国的时候,想用一个打火机把泰晤士河点燃。”他有这样的雄心。他当时还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编辑让他写篇三千字的文章介绍埃德蒙·威尔逊(美国一个评论家)的作品,人家要三千字,他写了一万二。文章刊登出来之后,格雷厄姆·格林(被称为诺贝尔文学奖无冕之王)就问这是谁写的,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写得很好。可能编辑跟他说格雷厄姆·格林想认识一下你,他就又写了一万二千字的长信给格林。詹姆斯说:“我没有收到回信。”总之詹姆斯这些早年经历,他从一开始就对一切创作形式都感兴趣,都想要接受、争取的态度,对他后来的创作生涯影响很大。詹姆斯《书房访谈》节目,嘉宾(上-下左起):凯特·布莱切特、爱玛·汤普森、伊恩·麦克尤恩杰瑞米·艾恩斯、马丁·艾米斯、朱利安·巴恩斯02
《文化失忆》很可能变成一本床头书刘苏里:我想先申明几点,第一,我今天其实是来打酱油的,这是我第一次公开场合用这样的词,因为我很讨厌这样的词,但我想不出比“打酱油”更好的表述来概括我今天来参加这样一个活动,为什么?这就说到第二点了:我是一个“文学盲”,而这本书更接近于文学,至少它的题材或者它的呈现方式是这样。这本书最初是它文学之外的东西更吸引我,但是多读了几篇之后,我猜还是它的文学方面让我更加震惊。当我看到这本书是四个译者的时候非常吃惊,我不知道这四位不同的译者是怎么把多页的作品统一在一个文本里,像是一个人翻译的风格。刚才在底下我听说,好像这本书的责任编辑雷小姐颇多贡献,这里向她致敬。所以我先致敬的是这四位译者,如果没有她们的翻译,我很难真正走近这部作品。但我更希望感谢的是读者,这里岔开讲一个话题。什么话题?就是“错过”。我自己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一本书是五六十年前出版的,但我们翻译过来的时间晚了,我会想,如果五十年前接触这本书,我的认知境界会是什么样的,我的人生道路会不会有所改变?当然更可气可恼的一种情况是,这本书已经翻译过来二十几年,但是被我落掉了,或者其实这本书我买过,但是买回来放在书架上再也没有翻开。对谈现场,左起:btr、刘苏里、陈以侃《文化失忆》这本书如果不是万圣的读者投票,很有可能就变成那种买回去放在书架上二十年以后再接触的书。所谓“投票”,是指上了万圣的排行榜。万圣排行榜是非常难上的,因为我们店里在售的品种大概有8万种,上榜的书是20种,也就是说,一本书上到万圣的排行榜是非常难的。另外还有一点,万圣在很多年以前意识到买榜这件事情之后,就开始杜绝买榜,因此我们排行榜的统计,一次性购买超过两本的一律不计入排行,所以上榜更加困难。但凡是上榜的书,就逼得我必须去把它捡起来翻一翻。所以这里我想先说的就是,我不知道这个镜头前面有多少听众或者观众,但至少在座的几十位朋友,你们千万不要错过这本书——我错过也才一两个月,因此遗憾只有一丢丢——这本书很有可能会变成床头书,这种床头书并不多。所谓“床头书”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你经常会翻几页,还有一种情况是你每年可能都有冲动再把它看一遍。这种床头书不能太多,太多的话就不是床头书了。《文化失忆》很有可能变成一本床头书。03
二十世纪的观念辞典:把影响人类方方面面的观念,用一种无法抗拒的语言呈现出来刘苏里:我最近也在“得到APP”的“万圣排行榜”点评栏目里谈到了这本书,有几句话说出了我读这本书的感受,其中有一点就是,它像一部“二十世纪的观念辞典”。我没有用“思想”这个词,因为“观念”可以不做是非对错的评判。有时候我们会有这样的倾向,一说什么“思想”,那差不多是褒的多贬的少,而“观念”相对中性一点。《文化失忆》作为二十世纪的观念辞典,呈现的面貌跟通常的思想史或者观念史作品完全不一样。高校的专业研究人员和学者们叙述思想史的时候总有一些套路,比如哪些人不可或缺。像弗洛伊德你不能缺少,这本书当中也没缺少,但詹姆斯讲弗洛伊德的时候,是把一大群人放到一起讲,弗洛伊德不过是一个主角,甚至配角,因为经常他讲着讲着就离题了,他是从弗洛伊德这个人物出发,去谈论他真正感兴趣的话题。特展开幕沙龙现场我在想,在我整个阅读经验中,有哪本书非常像这本书?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本书,就是沃森的《20世纪思想史》,这本书也是写给知识大众的相对通俗的作品,涉及众多的人物、宏阔的领域,包括电影、摇滚乐、科技、医学等等,《文化失忆》也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我给《文化失忆》找到了一个参照系,我想它是一个更讲究修辞、更接近于西方随笔传统的二十世纪观念史。当然,沃森的笔法有区别,沃森毕竟是专业思想史学者,他没有詹姆斯的叙述这样天马行空,也没有这么多金句。《文化失忆》里面的金句比比皆是,有时候等你看完会突然警觉刚才读的句子非常重要,而且你看完以后才想起来笑。詹姆斯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观念史家,他没有受过正规的学术训练,但我比较惊异的是什么呢?我们经常在生活当中见到一个博学的人,我确实也见过跟詹姆斯一样俏皮的,或者具有同等修辞能力的人。但是我确实很难想象将这两个形象有机地融合在一起的人。我读这本书,感觉作者一直是闪闪发光,表演各种动作,他能用他闪闪发光的特质,把二十世纪影响人类方方面面的观念,不论其载体是什么,用你无法抗拒、无法抵御的语言呈现出来。naive理想国《文化失忆》特展沃森的《20世纪思想史》固然很好,他的行文也总在“跳跃”,他那种跳跃使得其他专业史家对他有一些批评,而我们作为普通读者有时候也会感觉到,当我们的知识储备没有那么丰富的时候,会跟不上沃森的叙述。但我读克莱夫·詹姆斯没有这种感觉,我始终觉得跟他靠得很近,虽然他也提到了一些我不那么熟悉的人物。因为当他讲述那些你不熟悉的人物时,往往总会牵出一群人,在这一群人里面,总是能找到你熟悉的甚至喜欢的人物,所以你并不觉得孤单。因此,对普通读者而言,如果你想进入二十世纪观念领域,《文化失忆》可能比沃森那本书还要便利,还要吸引人。当然,读了这本书以后,读者可能分成两类,一类恨不得钻地下,因为你完全被他宏阔的知识面和他杂糅的能力所击倒;还有一类读者会把它变成动力。我差不多属于后者,我把他提到的书、电影,甚至一些歌曲的名字都画了重点,能够找到的我尽量去找。在这方面,我相信在我并不那么窄的阅读范围以及并不很短的阅读史当中,我差不多找不到第二本书可以替代这本书的入门价值。04
捍卫记忆:二十世纪的余波刘苏里:但是真正引起我对《文化失忆》重视的是另一点,而这一点也有它的源头。这里我又跟大家推销书,利季娅·丘科夫斯卡娅的《捍卫记忆》。詹姆斯这本书开篇讲的是维也纳,很不幸,维也纳在年被德国吞并了。年是什么年份?一年以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这本书里写的主要人物,要么是十九世纪中后期出生,在二十世纪灿烂发光的人物,要么是二十世纪初期出生的人物,在二十世纪中叶灿烂发光。大家知道二十世纪上半叶发生了两件重大的事情,这两件重大事情的余波,到今天我们还能肉眼见到它的涟漪:一是希特勒的纳粹崛起,二是苏俄统治的建立。它们造成的影响,迄今为止人类都没有办法完全消化掉,而且似乎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能听到八九十年前那个声音的回响,能够看到那个时代的影子。特展开幕沙龙的读者
对于我这一代人来说,这一点特别重要,也特别有感触——很多事件、观念和人物,它们不仅对我们的日常生活,而且对我们整个人生都构成重大的影响,但却被我们遗忘了。而如果我们相信伯林那句“观念塑造世界”的话,人类在很多领域正是踏着他们思想的轨迹,他们欢乐、悲哀的步伐而走到今天的。现在最时髦的话就是“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到哪儿去”,如果我们还想认识自己,还相信世间曾经有这么一段故事或者过往,最好的方式是回过头去看一看前人踏过的这些思想的体系,或者思想的碎片,并且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因此我非常强调这本书中一个主题,它几乎没有离开过詹姆斯的视野,没有离开过他的书写,那就是极权统治及其遗患。我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在今天向读者推荐这本书,是因为它在这个重大主题上给我们的启示,提醒人类在这些方面留下的深刻教训。《文化失忆》里面讲了很多经典的文艺作品及其意义,但我看的恰好不是这些东西,我嗅到他很多味道,其中一个,是在一个并不那么惬意甚至有些绝望的环境当中,一个人怎么自处。当然,他说得更多的是知识人或者文化人的自处方式,比如他讲到纪德、恩斯特·荣格、曼德尔施塔姆夫人、阿赫玛托娃,等等。你发现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自处的方式;而当时代的潮水过去以后,他们怎么回头看自己在潮流当中的表现,又是很多故事。特展开幕沙龙现场
书里面我们比较熟悉的,比如海德格尔、萨特、科克托、香奈儿等一大票人,在纳粹掌权以及它最红火的年代,每个人的姿态是怎么样的,潮水退去以后每个人的姿态又是什么样的,书里面有大量的案例。我们如果读史的话就知道,法国在“二战”期间瞬间被德国人占领,严格讲就是法国灭国了,因为出来一个“维希政权”。它跟我们当年“汪伪政权”不太一样,因为我们国家当时还有一个正统的合法政权存在,而那个“维希政权”是统治整个法国的。五十年代以后,萨特成为了法国文化所谓的一面大旗。加缪自己在写回忆录的时候,也把自己“二战”期间参加的抵抗活动,尤其在阿尔及利亚的活动大大地夸张了。但是战后加缪对自己的作为是有反思的,而萨特在“二战”期间如此蝇营狗苟,最后却变成法国地下抵抗的领袖级人物。我完全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会厚颜无耻到这种程度,你怎么能在几十年以后把自己打扮成黑暗时期的一盏明灯,成了精神领袖?现在依然有这样的人物,在黑暗过去以后,对自己某个阶段的言行不以为耻,而要加以遮掩。克莱夫·詹姆斯是一个有强烈立场的人,在他身上我看到更多的是英国老派偏保守主义的色调,比如他对萨特很不恭敬,当然我对萨特更不恭敬。书里他还提到他讨厌的其他一些人物,比如本雅明。他这种厌恶是有标准的,或者说,他建立标准是有基础的,他有一个更深远、更恒久的背景,你说是思想也好,传统也好。他尤其对知识人挑剔,他这么挑剔我很能理解。因为知识人的专业,不论用什么方式,是来发现、甄别社会当中存在的问题,而他们集体的缄默就是一个社会得了重大疾病的征兆。詹姆斯经常提到这一点。克莱夫·詹姆斯
这也是我为什么读詹姆斯的书,多次看到他这样的表述而心有戚戚。詹姆斯对我的吸引,是他在不同的时空做了和利季娅·丘科夫斯卡娅一样的事情,他强调的也是一个意思,就是不要忘记。05
用新的滤镜,发现“星图”里原本黯淡的星btr:先说句题外话,万圣书园也是我每次来北京要朝圣的地方,它给人一种教堂般的感觉,让人一下子感受到一种精神光芒。今天我们在理想国Naive咖啡馆谈这个话题也特别有意思,因为《文化失忆》的开头写的正是发生在维也纳咖啡馆里面的事。对作者来说,维也纳的咖啡馆在那个时代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好像成为另一所大学,拥有各种可能性,思想家、科学家、艺术家都集聚在咖啡馆里,碰撞出思想的火花。今天来理想国咖啡馆,墙上一句一句投影出书里面的名言——在上海这种投影我们经常用来做美甲店的广告,很少用来投名人名言。围绕这本书在咖啡馆做的这个展览,还有那么多精彩的语录以“装置”的形式呈现,让我感觉到它似乎是这本书某些章节的空间化,也特别有意思。我谈谈我读这本书的感受。刚拿到的时候有点害怕,因为特别厚,理想国有很多厚书,除了可以垫电脑,有些书还是忍不住抽出来要读,《文化失忆》是其中之一。先翻开一看,看到一个辞典式的目录。我翻了几个自己熟悉的那些人,看看他怎么写,先看了费里尼、博尔赫斯。每篇一开始他先有一个简略的人物小传,这有点像维基百科,但稍微再读几行之后,就马上知道它不是维基百科。詹姆斯不求面面俱到,他讲这个人的时候,不是把他整个历史讲出来。他的讲述好像有一个滤镜,这个滤镜有几种成分在,一是对于自由人文主义传统的审视;二是这个人物如何面对极权,或者在极权统治之下的表现。博尔赫斯
比如写到博尔赫斯的时候,他谈到在阿根廷独裁统治下的博尔赫斯是怎样的态度:他保持某种沉默,致力于做个“世界公民”,而没有特别关心国内的政治。詹姆斯对此有很多精辟的分析,而不仅仅是分析博尔赫斯的文学作品。我们面对一个创作者的时候,往往首先看他的作品本身,关于博尔赫斯的作品他也用了一句非常简略而准确的话来概括,他说:“博尔赫斯将其浩瀚的学识化为一场智力的冒险。”(P64)我觉得这一句话就够了,因为我们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但是他还告诉我们其他事情,用新的视角、新的滤镜去审视这个人,给予了新的维度,这是难能可贵的。有时候他这种维度非常准确。我记得拿到书后的一个月,上海正在办费里尼的影展,我当时看了一部电影叫《白酋长》,这个电影非常欢乐,在观影的时候我就特别意识到,它很像一个漫画式的描摹。看了克莱夫·詹姆斯的书,他就谈到了很多美国的漫画对费里尼的影响。他有很多类似这样的非常精辟、准确的视角,让人更了解你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熟悉的人。naive理想国《文化失忆》特展
这本书表面上像一部词典,其实每一篇都存在很多内在关联,他写每个人的时候,都把他放到非常广阔的文化和历史语境中去谈,所以读一篇文章,有时候会感觉有点像namedropping,有好多名字,有些名字你认识,有些你不认识。这本书里也有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过的人,会让人意识到我们每个人的知识框架有多狭窄,它有点像星图,你看见了你认识的几颗亮的星,你渐渐发现这个星图里面那些原本在你看来黯淡的星,然后去阅读这些人。06
“文化失忆”,其实也写出了“文化诗意”btr: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这本书的语言。克莱夫·詹姆斯是电视节目主持人,后来也做podcast(播客)。最初我担心书里面有些内容会比较艰深,不好懂,但其实并不是,因为他懂得如何用一种与大众打交道的方式来写作,他的行文是平易近人的,里面贯穿一种英式幽默,类似反讽,又有点嘲讽,或者介于两者之间。有时候他的批评有一个“小转角”,读起来意味深长。詹姆斯的语言是非常迷人的,原本有些内容你或许不一定读得下去,但读他的书不会这样。这本书叫做“文化失忆”,其实也写出了“文化诗意”,因为克莱夫·詹姆斯同时也是一个诗人(Naive咖啡馆展览了詹姆斯一首优美的诗《日本枫树》,陈以侃老师翻译的,大家等会儿可以去看)。诗人写东西是不一样的,因为他对语言本身有一种敏感性。如果诗人写小说,他很可能成为一个“文体家”,所谓stylist;如果诗人写评论,他内在的语言的诗意也会贯穿在行文里面。詹姆斯的语言会使得我们更容易接受这本书,读起来有种阅读的愉悦,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世界上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我们可以刷微博、看视频,为什么要去读书?因为它能给我们带来真正沉浸式的愉悦,读这本书真的是这样,别看它有很多小碎片,但这些碎片更像是跳转的超链接,你读这个人,又翻过去看看那个人,那个人我不认识,那么再翻过来看这个人,读来读去能够沉浸很久,这种阅读体验我很久没有过了。naive理想国《文化失忆》特展
陈以侃:多样化的身份的确对詹姆斯的写作影响很大。刚才btr老师说诗人用诗的写法来写文学评论,就克莱夫·詹姆斯而言,他做电视节目也是一样的。他去世界各地拍摄各种纪录片,但这些节目首先吸引你的不是影像,不是他讲述的对象本身,而是他的语言。他是电视节目主持人,始终把一种智性的娱乐精神放在写作的中心位置。他有句话描述自己的写作状态,说“我不停转动字词,直到它捕捉到光”。他还有一个类似的表述,说人家的花园围的是篱笆,而他是用宝石来造围墙。当你转动宝石,在某个时刻它抓到的光线会突然变得耀眼,詹姆斯在写作的时候也要不断斟酌字词,不断尝试新的可能,直到它变得耀眼。我觉得这个光芒,某种程度上就是抓住读者的光芒。他知道在写作的某些时刻,在某些手法和字词的安排上,能让读者突然感受到它的吸引力。07
是每个人创作的千姿百态,汇合成我们想要的文明的样子陈以侃:《文化失忆》里有一个常常出现的词叫做creativeimpulse(创造冲动)。詹姆斯在引言里面说,这本书准备了四十年,它的问题不是我不知道接下去该往哪去,而是它在朝四面八方去,每个方向他都想去写。他后来发现,能把这本书整合在一起的是什么?就是那种创作冲动的普适性。他每次写东西都牵扯出一群人,其实那一群人里面最耀眼的还是他自己,他永远站在那些人的顶端,给大家讲他自己的褒贬和好恶。陈以侃
詹姆斯当年在宣传《文化失忆》的时候,跑到美国上斯蒂芬·科尔伯特(StephenColbert)的脱口秀。科尔伯特当时在脱口秀上故意扮演一个夸张的右翼角色,虽然他其实是自由派,他从右翼的角度去解读各种时事新闻,以达到一种反讽效果。(他这种方式现在已经行不通了,因为现在美国的政局比他当时的右翼姿态还要夸张好多倍。)詹姆斯上节目的时候,科尔伯特就故意用一种右翼的姿态去跟他聊这本书。我们知道《文化失忆》涉及很多自由派的思想,这些自由派知识分子二十世纪也犯过不少错误。詹姆斯当时有句话我印象很深,他说:“对,我们知识分子想事情会犯错,但是你不去想,肯定错。“《文化失忆》整本书贯穿的一个线索,是每个创作者、每个思想者在特定的历史环境当中面临的困境,每个人都会有绊倒他自己的地方,他的思考可能会出错。但你要是不让他思考,而用一种统一的标准去规范,这肯定是最大的错误。这可能就是他所谓的古典自由人文主义精神。创作者的冲动是千姿百态的,你要相信,是每个人创作的千姿百态,最后汇合成我们想要的文明的样子,所以要珍视每种创作冲动下产生的产品。詹姆斯不仅要写这种创造本身,他要写的是他们的interdependence,所有的创作冲动是彼此依靠的。他喜欢F1赛车,喜欢路易·阿姆斯特朗的爵士乐,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面的创作冲动是相通的,那就是人类创作的多样性。所以他为什么那么讨厌萨特,那么讨厌本雅明?他认为他们通过一种浑浊的方式,认为自己已经把整个事情想通了,然后告诉你人类的发展路径应该是什么样的,却反而限制了那种多样性。克莱夫·詹姆斯
另一方面,克莱夫·詹姆斯认为所有艺术应该首先给人带来快感,一件艺术作品,当你本身不觉得它好,而需要别人跟你解释它好在哪里才觉得好,那它就不是第一流的艺术。《文化失忆》写爵士乐,说爵士乐发展到后来,已经不像刚开始的时候,音乐一出来你就想摇摆想跳舞,而是变成很高雅甚至晦涩的东西。你听着音乐觉不出什么好来,要读一篇分析文章才觉得好听,他讨厌的就是那种东西。他对本雅明、对萨特的这种厌恶,其实也源于这一点。他认为他们那种语言所表述的哲学已经和常识背离,你用常识是不会认同的,但你认为自己需要懂得欣赏高级的哲学,而他们讲的好像是某些深刻的道理。他批评本雅明诘屈聱牙的写作风格时有一句精彩的评论说:“披头士时代半吊子的年轻知识分子一窝蜂地扑向社会学、哲学、文化内涵,对他们而言,本雅明那为数不多的断章残篇就像是一个知识的复合维生素片,又因其难以吞咽而愈发被认为功效奇佳……他越难懂,便越可靠。他可不是那么好读的。”当大家都在使用一种晦涩的、你无法真正感受其妙处的文字的时候,很多大众读者甚或学院读者会隐隐觉得,也许里面有某种高妙的东西是我们感受不到的,于是大家就互相开始吹捧。btr:我非常同意前面讲的思想跟语言之间的关系,用晦涩难懂的语言不是去表达一种思想,而是掩盖思想的缺席。但是克莱夫·詹姆斯,你看他的语言虽然密度非常高,但高密度的语言是用来表达非常清晰而精准的思想,贯穿在每篇文章里面。naive理想国“20thCentury”特制咖啡
詹姆斯在引言里面也讲到,关于抵抗文化失忆最重要的一点,除了保持创造的冲动,他还特别强调文化上的多样性。他自己掌握七种不同的语言,除了英文之外,还有德语、意大利语、俄语、日语,等等。我们知道文化有时候是内置于语言的,他在书里讲到对英语的看法,认为英语在全世界的流行跟美国霸权主义相关。他自己不停学习不同语言,他读很多书都可以看原文。前几天我看了他在上海拍摄的纪录片《来自上海的明信片》。他来上海,第一天住在一个宾馆里面,借了一辆自行车,当时一句中文都不会说,但他的车爆胎了,他就跑到修车的摊主那里,要告诉他爆胎的事情,但因为他不会讲中文,他说了一个象声词,他说“砰”!他说:这是我说的第一句中文。这个片子到了后半部分,我们发现他已经会跟马路上的摊主交谈,因为他学会了最最关键的一句中文,叫做:“这个叫什么?”他看到什么东西,一指就问“这个叫什么”,人家就告诉他,他这样很快就掌握了很多中文。他这个人学习各种不同文化、不同语言的能力是非常强的。关于创造的多样性,我想到前几天看的一个舞剧。一个叫做杰罗姆·贝尔的舞蹈家,他做的是观念性的舞剧,他在本地会招募很多人,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还有一些智障人士、残障人士,还有一些LGBT的人,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上去表演。比如有一个项目是芭蕾舞,每个人就上去跳芭蕾,动作都是一样的,但是每个人跳得千奇百怪,五彩缤纷,渐渐开始两两跳舞,最后有一个群舞。整个表演看得非常欢乐,他们每个人跳的舞你不能用专业的评断标准去看,但是他们作为丰富多彩的整体,却给人一种欢乐和谐的感觉。最后这个舞蹈的结尾有点像乌托邦,还有一个人是在轮椅上旋转,还有一个非常非常胖的看起来有点智力问题的人,他也跳得非常欢乐,他们就像大家庭一样。这个作品意味深长,它也具有可拓展性,杰罗姆·贝尔会到各个地方,邀请当地的舞者去找不同的人来参加这个项目。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有意思的样本,讲到创造的多样性以及它们融合到一起似乎可以成为乌托邦式的东西。08
《文化失忆》是一本私货大全吗?提问:刚刚从各位老师的叙述当中,我们了解到这部厚重的文化史作品,作者带着一种非常个人化的兴趣和视角,或许可以说这是一本“私货”大全。现在“夹带私货”这个词,在大众语境里带有非常强烈的贬义。我想问各位老师,对夹带私货的批判,是否是现代对叙述个性的围剿?还是说夹带私货是一种让文化保持活力和繁盛的必要元素?btr:“夹带私货”听上去有点偷偷摸摸,好像过海关的时候我有什么东西没有申报,但我觉得克莱夫·詹姆斯并不是这样,他光明正大带着他的思想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还翻译了他的思想。与其说夹带私货,不如说是“个人化的视角”。在追寻某种“真实”的途径上,我们各种个人化的声音都是有益的,它们汇聚起来可能更接近真实。所以夹带私货不可怕,就怕只有一个人夹带私货,大家都夹带一下,说不定更接近那个真实。naive理想国《文化失忆》特展
刘苏里:我不太赞同说詹姆斯这本书中夹带私货。如果说他有私货的话,也是有传统依托的。有传统依托就意味着“共识”,是有基础的。如果一个人横空出世地夹带私货,我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这里要特别强调一个词,也是詹姆斯经常提到的一个词,就是“意识形态”。他强烈反对基于意识形态的褒贬标准,他的“私货”是有深厚的哲学和常识为背景的,尤其又是基于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人类经验的,所以他的褒贬在我看来并不是出于一己的厌恶或赞赏而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从他对很多人物的评论中都能看出这一点。什么叫意识形态?就是我脑子里的观念是唯一正确的观念,我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我这个正确观念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贯穿到所有能够触及的人群,这个不是詹姆斯。
陈以侃:詹姆斯用过一个表达叫做prematuresynthesis,synthesis就是哲学上的三段论的综合,premature就是还不能下结论的时候,你自己给它下了结论,以为你想通的那个东西可以规划所有人,这是詹姆斯最反对的。naive理想国《文化失忆》特展开幕现场
刚刚刘老师言下之意是说,詹姆斯携带的不是私货,而是一个共识,因为他有强大的哲学和常识为依托。但我不这么看,我觉得不携带私货的写作不是好的写作,每个人都应该带着强烈的个人憎恶去写作。詹姆斯写评论带着强烈的憎恶,他讨厌萨特的时候会使劲浑身解数,用自己最狠毒的文字功力去修理他。一个真正的评论者去描绘自己真正的体验的时候,他如果没有偏颇之处,没有自己过分的或者特别想要说的(但未必让别人认同的)话,那就不是真正的评论。我们在市面上看到的很多书评,很多文化评论,其中最让我感到遗憾的一点就是那个评论者无法描绘自己的阅读体验,他试图用某些观念、某些理论框架把自己的阅读体验架起来。因为它是后现代小说,所以我的体验是什么样,因为他是移民作家,所以我知道的移民小说是什么样的。在我看来,真正的文学评论就是写出它对你生理的感官刺激是什么样的,詹姆斯总是从自己的感官、从自己的常识出发写作,这是他的私货,这是我赞成的评论写作。《文化失忆:写在时间的边缘》理想国丨北京日报出版社.10点击图片,线上即可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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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备忘录”手帐一本+明信片一张
我们生活的世纪脱胎于二十世纪,正如一道黑烟从石油大火中升起。
如果不能记住所有的事情,我们至少应该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
克莱夫·詹姆斯用了四十年时间完成《文化失忆》,一部介绍自由人文主义传统“独出机杼的核心纲要”,由百篇历史人物评论组成,除了那些醒目的路标式人物,更多的是被留存在遗忘边缘的名字。二十世纪几次大灾难历尽生死存亡,无数人消失在晦暗的断裂中,更多不合时宜的事实经过筛选淬炼,重组为我们所知的历史。詹姆斯提醒人们,使文明成其为文明的人文主义若要在新世纪得以留存,继承者们就不能放弃对过去的记忆。本书试图召回、感知和审视二十世纪动荡的精神生活,捕捉“一场盛大对话的边角”,以此抵抗遗忘,并重新建立联结。
詹姆斯通晓七种语言,贯通哲学、历史、政治和艺术,打磨出一份警句频出的现代文明回忆清单。从阿赫玛托娃(A)到茨威格(Z),作者写的不仅仅是闪耀的群星,还有人类一切创造力之间错综复杂的勾连及其周围环绕的黑暗,它们共同构成时间之海上一道明灭相间的星辉:或许会黯淡,但永不消逝。作为一名真正的人文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詹姆斯热诚的书写让历史回到当下的脉搏之中,并获得回应当下的能力:对于一切削弱人文主义联结的势力,任何创造性的活动都是必要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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